“直教生死相许”:中英诗歌中的爱情与死亡
初读英文诗歌时,即对其中不少爱与死的描写有所感触。如同其他抽象的 理念一样,爱情和死亡,在英文文学中,尤其在诗歌中,可以做为一个超越现 实世界的独立存在来感悟,来思辩,来描写,来讴歌。而中国文化中,并没有 这种超越现实的理念世界及其相对应的文学表达。爱和死,在英文诗歌中,并 不必与具体的客观世界和诗人的现实生活相牵连,因此也没有中文诗歌中那种 ‘情景交融’的特点,而多是内化的理念思考和抽象化了的感情表达。
因此,爱情和死亡的关系,在英文诗歌中似乎比中文诗歌的涉及面更广, 表达方式也更多样。比如下面这首细辩爱与死亡异同的《尽管我年轻无辩》:
尽管我年轻无辩
本.琼生
如我之年青,无法细辨, 死亡的本意和爱的真谛, 尝闻二者皆带箭头, 双双的目标是人的心脏。 复又听说,各有德性, 爱伤于火,死伤于冰; 我似恍然有所觉悟, 感受的极端结果却一途。
恰如断壁残垣, 或灰飞或塌坍; 又好比我之消亡, 似潮退又似闪电; 因知爱之燃烧的箭杆, 亡我之速有如死神冰冷的魔手; 惟有爱火的炽热尚存, 惊散坟墓中寒气逼人的霜雾。
Though I am Young and Cannot Tell
Ben Jonson
Though I am young, and cannot tell Either what death or love is well, Yet I have heard they both bear darts, And both do aim at human hearts. And then again, I have been told Love wounds with heat, as Death with cold; So that I fear they do but bring Extremes to touch, and mean one thing.
As in a ruin we it call One thing to be blown up, or fall; Or to our end like way may have By a flash of lightning, or a wave; So love's inflamed shaft or brand May kill as soon as Death's cold hand; Except Love's fires the virtue have To fright the frost out of the grave.
整首诗是一种‘虚拟’理念的对比思考,没有具体的情景。比喻的事物也 以抽象概念和事物的一般类别居多,比如热,冷,生,死,人心,箭头,感觉 (TOUCH),断壁残垣,闪电浪潮,坟墓等。这种思辩性的理念诗歌,在 中文中是几乎不见的。汤显祖《牡丹亭题词》中有:“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, 生者可以死,死可以生。生而不可死,死而不可变生者,皆非情之至也。”似 乎比较类似生死的思考。但这仍旧是一种模糊性的感性思维,而不是理性的思 辩。
爱情与死亡在诗歌中最常见的结合方式,大约是用死亡来表达爱情的强度 和极限了。生命的极限是死亡,人的情感之深之久,用生命的极限来衡量,是 很容易理解的。这倒是中英诗歌中都有的。比如《诗经》中便有:
…… “生死契阔”, 与子成说。 执子之手, 与子偕老。
…… 毂(车应为禾)则异室, 死则同穴。 谓予不信, 有如皎日。
脍炙人口的元好问《迈陂塘》有:“问世间,情是何物,直教生死相许? 天南地北双飞客,老翅几回寒暑。欢乐趣,离别苦,离中更有痴儿女。君应有 语,渺万里层云,千山暮雪,只影向谁去?”情是何物生死相许,似有问,但 无答,更无辩。只是一种情的表达。英文诗歌中也有相应的以死相许的爱情誓 言,但更突出的,是将死亡和爱情做为两种抽象理念的关系,来对应关联。因 此英文中才会有“只要上帝允许,在死后我爱你将只会更加深情。”的诗句:
葡萄牙十四行诗(第43首)
伊丽莎白.勃郎宁
我究竟怎样爱你?让我细数端详。 我爱你直到我灵魂所及的深度、 广度和高度,我在视力不及之处 摸索着存在的极致和美的理想。 我爱昵象最朴素的日常需要一样, 就象不自觉地需要阳光和蜡烛。 我自由地爱昵,像人们选择正义之路, 我纯洁地爱昵,像人们躲避称赞颂扬。 我爱你用的是我在昔日的悲伤里 用过得那种激情,以及童年的忠诚。 我爱你用的爱,我本以为早以失去 (与我失去的圣徒一同);我爱你用的笑容、 眼泪、呼吸和生命!只要上帝允许, 在死后我爱你将只会更加深情。
How do I love thee? Let me count the ways. I love thee to the depth and breadth and height My soul can reach, when feeling out of sight For the ends of Being and ideal Grace. I love thee to the level of everyday's Most quiet need, by sun and candle-light. I love thee freely, as men strive for Right; I love thee purely, as they turn from Praise. I love thee with the passion put to use In my old griefs, and with my childhood's faith. I love thee with a love I seemed to lose With my lost saints--I love thee with the breath, Smiles, tears, of all my life!--and, if God choose, I shall but love thee better after death.
“IF GOD CHOOSE, I SHALL BUT LOVE THEE BETTER AFTER DEATH”读来不仅有震撼人心的 力量,而且有一种超越死亡限制的升华感觉。这也是东西方文化之差异在文学 作品中的一个表现。即西方文化中有宗教和超越现世的世界,因此可以说死后 更加爱你。另外,这首著名诗词对爱情的描写有许多与众不同。王佐良的评说: “‘我自由地爱你……’,这就使情诗脱出了一般卿卿我我的格局,而结尾处 反顾童年的激情,前瞻死亡之并非终结,更使意境深远起来。”(见《英国诗 史》)其实,意境深远还是中式的评语,思辩的理性情感,才是此诗的特点。 据说勃郎宁夫人在婚前的恋爱中写下这40多首爱情十四行诗,直到婚后才悄 悄放入丈夫口袋,并说如果他不喜欢就烧掉它们。勃郎宁读后说,我决不敢私 藏自莎士比亚以来无论任何语言中最美的十四行诗。因此,这些诗得以印行。 勃郎宁夫人的自谦自守,倒是很类似中国传统女性的德行。
如果说《虽然我年轻无辩》和《在死后我爱你将更加情深》还是借用死亡 的生命终极含意来比喻爱情的深厚,那么罗赛蒂的《歌》,则是一种神秘主义 情调的展现,而很难说作者表达了什么:
歌
克里斯蒂娜。罗赛蒂
在我死了以后,亲爱的, 不要为我唱哀歌; 不要在我头上栽种玫瑰, 也不要栽种成荫的松柏; 但愿你成为雨露滋润的绿草, 铺盖着我坟墓上的山坡。 如你愿意就怀念我, 如你愿意就忘记我!
我将看不见松柏玫瑰, 也感觉不到草地洒满了雨水; 我将听不到夜莺的啼唱, 彻夜诉说心中等苦悲。 我住在不生不灭的混沌世界, 没有黑夜,也没有日出的光辉。 也许我偶然想起谁, 也许我偶然忘了谁!
Song
Christina Rossetti
When I am dead, my dearest, Sing no sad songs for me; Plant thou no roses at my head, Nor shady cypress tree: Be the green grass above me With showers and dewdrops wet; And if thou wilt, remember, And if thouwilt, forget.
I shall not see the shadows, I shall not feel the rain; I shall not hear the nightingale Sing on, as if in pain: And dreaming through the twilight That doth not rise nor set, Haply I may remember, And haply may forget.
据说,罗赛蒂这位英国拉裴尔前派诗人,常在梳妆台前写诗,追求精神世 界的纯粹和自我克制。这首著名的诗歌,确实如此。诗人的思绪似乎化作一个 灵魂,象在对爱人述说,又象是自言自语。既不要哀歌,玫瑰,松柏成荫,又 盼望绿草雨露。怀念与忘记,想起与遗忘,都似乎‘可有可无’。虽然此诗没 有前面两诗的精细思辩,但却用超越现世的神秘色彩表达了忧郁哀伤的情调。 这种超越现世的神秘,也很少见于中文诗歌。从坟墓或可联想到苏轼著名的江 城子:
江城子--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苏轼
十年生死两茫茫,不思量,自难忘。 千里孤坟,无处话凄凉。纵使相逢应不识, 尘满面,鬓如霜。
夜来幽梦忽还乡,小轩窗,正梳妆。 相顾无言,惟有泪千行。料得年年短肠处, 明月夜,短松岗。
也是生死,孤坟和断肠的情爱,这里是诗人切身的现世感受,‘超越’也 只是基于生活的梦境。这也是中英诗歌传统的一个区别。如同抽象概念一样, 英文文化中有另世的神秘主义世界,而中国传统儒家文化则是现世文化。而且, 英文诗歌作者,有许多是‘职业’诗人,以写诗为生。而中国古代诗人,写诗 多为功名举试的训练。即使有归隐山林,那也是功名无望的退避,并非自由的 纯粹诗人。因此,中国诗人的作品,多与现实生活密切相关,而少跳出尘世的, 无所具体对象情景的纯内心感念或神秘主义心态的表达。
似的爱与死亡,现世与另世的描写,还可以举一首英文诗歌:
爱的乐园
威廉姆.布莱克
我曾访问爱的乐园, 目睹了我前所未见: 殡仪馆矗立其中, 那里是我曾嘻戏的草地。
而殡仪馆的大门紧闭, 门上大书‘行人止步’; 我只好转向爱的乐园, 那里曾有无数美丽鲜花开放,
映入眼帘的却是遍地坟茔, 墓碑取代了鲜花林立: 黑袍牧师们蜿蜒绕行, 用荆棘捆绑着我的欢乐和欲望。
The Garden of Love
William Blake
I went to the Garden of love, And saw what I never had seen: A Chapel was built in the midst, Where I used to play on the green.
And the gates of this Chapel were shut, And "Thou shalt not" writ over the door; So I turn'd to the Garden of Love, That so many sweet flowers bore,
And I saw it was filled with graves, And tomb-stones where flowers should be: And Priests in black gowns were walking their rounds, And binding with briars my joys & desires.
爱的乐园里,青草地上建起了大门紧闭的殡仪馆,花朵盛开的地方,堆满 了坟茔和墓碑……爱与死亡似乎只是一个恍忽,一个梦,一个意念的区别。这 种将爱情和死亡做为两个抽象的生命象征联系起来,令人想起精神分析关于爱 情和死亡的分析。
精神分析大师之一的佛罗姆,将爱情看做是人类克服成长过程中个体独立 带来的分离,孤独,隔膜的一个必然。爱使人与人回归结合,重新融为一体。 而另一位弗罗伊德的早期追随者,OTTO RANK则认为死亡是人逃避出 生与母体的分离的创伤,而企望回归母体的安宁,统一的本能。如此看来,因 爱而死,无论是一种情感的表达,或是理智的决断,或是实际的行动,则可以 看做是两种本能的殊途同归,一举两得。人因失去爱而分离,因生而分离,又 因爱而回归,由死亡而回归。那么,因爱而死亡,当是一种最彻底,最丰富的 回归。
诗人RICHARD CRASHAW有诗云:
“爱,你是生与死的至高无上的唯一君主。” "Love, thou art absolute sole Lord of life and death."
注释:
1。《尽管我年轻无辩》与《爱的乐园》的中文译者为作者,意在有助于行文 的一致和读者阅读,并非信达雅的工品,不当之处难免。 2。《葡萄牙十四行诗(第43首)》中文译者为飞白,取自王佐良的《英国 诗史》。 3。《歌》的中文译文取自《西方爱情诗选》,译者不详。 4。所选中英文诗歌只是一些例子,用以说明中英文诗歌中对爱和死亡关联表 达上的一些不同,并不一定是唯一或者最佳例子。 |